李学勤先生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成果发布会上的讲话

李学勤先生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成果发布会上的讲话

尊敬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今天是我们《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四辑成果的发布会。今天也是一个数九寒天,北京好几天也没有这么冷了。今天早上起来觉得有点冷气逼人,情况有所不同。今天呢,大家能够到我们这里来,我首先代表我们这个中心、我们这个团队的各位同仁,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欢迎和感谢!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整理、研究工作是在领导的关怀和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合作之下按计划进行。竹简的整理报告是从2010年第一辑开始,由上海中西书局出版,现在进行到第四辑。大家常常要问,你们大概一共要出几辑?这个问题说实在的,因为整理的进程刚刚还不到一半,所以我们不知道最后要出多少本,但是我个人估计大概在13-15本,大约是这么一个数字,所以我们现在进行的只是一个很小的一部分。大家都记得在报告第一辑到第三辑里面,我们已经公布了清华简的一些内容。这些内容大家说是很难预测的,说实在的,我们每一册的整理都给我们带来了好奇心的一些喜悦。

第一辑里面,大家记得我们主要是关于类似《尚书》或者《逸周书》这样一些文献。大家记得我们有《尹诰》、《金滕》,还有到现在还在热烈讨论的像《保训》这些内容,同时我们还有一篇和楚国历史特别有关系的一篇《楚居》。 第二辑里面我们发表了一篇从周初到战国前期的系统的历史书,这就是《系年》。第三辑里面主要有真正古文《说命》三篇叫《傅说之命》,还有两篇特别重要的诗篇,大家都注意到了,一篇是《周公之琴舞》、一篇是《芮良夫毖》。这个《周公之琴舞》说是一篇,实际是由十篇诗构成的组诗。这个《芮良夫毖》呢,它是两篇相结合而成的,而这个一共有180多句,是我们现在所有能看到的先秦诗里面最长的,这些珍贵遗书的发现都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和注意,刚才谢校长已经介绍了,我在这里就不加以重复。

那么,今天,我们书的第四辑,刚才有老师问我说这个内容各方面的事情,我说实在话我还没看见。各位拿到这书我还没看见,因为这个书昨天下午才运到北京,我昨天下午有别的事情没看到这个书,这个书究竟如何我还不太知道,我还没看到。各位老师可以发现一件事,这本书,我们这辑的报告和前三辑的报告在形式和设计上有很大的不同,已经由于这些方面也可以给中西书局带来很多麻烦,这一方面说心里话,我们要向出版单位表示特别的感谢。为什么是这样子的?这是由于我们这次发表简的性质决定的。这次发表简大家已经提到了,很多先生都已经看到了,一共是三个内容,第一是《筮法》,第二是《别卦》,这两个都是关于易学的;第三个是《算表》,是关于科技史,特别是数学史的。下面我对于这些内容做一些简单的介绍,我说明,这些介绍只是个人见解,这些方面有一些不当之处,还希望大家给予批评和指教。

《筮法》简是在08年入藏的时候我们就看到,这是在我们这批简里面唯一的一部分,它还有大部分的内容是保持原来成卷的状态。竹简应该是成篇成卷编连在一起的,由于地下的原因以及在发掘出土时的种种原因,像我们清华简还有一个流传过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都已经散乱了,可是我们这批简打开看、解剖的时候就发现还有一卷里面的一部分还保持原来成卷的样子,这个就是《筮法》。大家可以看看《筮法》简。我们这里有全形的图,是非常整齐的,保存的非常好,几乎没有什么缺损,有一部分还保存的这个样子。所以我们对这部分特别注意了,在经过保护工作之后,我们再做剥离和解析,整个过程有影像的记录,在报告里面已经插入了一部分的照片,可以通过照片看到原来一部分成卷的样子,原来的书什么样子可以看得到。那么这篇竹简基本上是保存完好,特别是简上有次序的编号,所以没有一个编连错误的问题。整篇简给大家一个特别的印象,大家看我们这个书里面有一个全形的照片还有一个全形的模拟图,大家可以看到它是一个整体的,它实际上就是一个二维的方式分部分、分段、分章地抄写。它就像一个帛书,实际上和帛书一样的,就是一个用竹简构成的帛书,根据反面的情形看,我们还可以推测,原来它反面有一层丝织品,托在后面,这样的话,就不会散乱,这种竹简形制上的特点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在过去没有发现过。《筮法》,正如大家看到的,是《易》学的一种占筮用书,是系统的记述了占筮的的理论和方法,它这里面一个特点就是它最后有一个总结,总结部分讲了有17命。大家知道我们占卜,不管是甲骨的龟卜还是用蓍草的占筮方法都是有一个命辞,就是占问提出的问题。命辞大家知道,《周礼》讲了是8命,我们这里是17命,17命有些命辞和《周礼》是一样的,可能是由类似文献发展而来,这是我们的推测。对于17命的内容及有关其他的一些问题,都有占卜的具体的例子,那么就是说这个书里面都举出来了。比如这一命就是“果”,“果”它会举几个例子,例子有具体占筮的八卦的图像,这一点很便于使用。而所有的卦象都是以数字表示的,在这一点上都是与楚简常见的占筮的具体的实际例子是一致的。而且它特别一致的地方,就是一定是两个数字卦并列,每一边是6画,每一边是6个数字,两行一定要并列起来。大家都知道楚简我们已经发现的占筮记录,从天星观、包山到新蔡葛陵的,都是如此,都是两行数字卦并列,我们这个所有的筮例都是并列的,那么每一行是一个6画卦,也可以说是两个3画卦,一定是这个样子,所以这是和同时的竹简,至少从形式上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们觉得,我们《筮法》这篇竹简可以作为解决数字卦问题的一种钥匙。

在座的各位先生,我想都会记得,数字卦问题是怎么提出的?我们在座的还有几位先生,包括吴振武先生都是参加过1978年在吉林大学举行的古文字研究会,那也是我们古文字学界在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次盛会,是由于省吾先生召开和主持的。那次会上有一件非常受大家注意的事情,就是张政烺先生提出数字卦问题。张政烺先生当时怎么想的,今天我们也无从请教了,据我个人体会,那个时候正是天星观简刚刚出土的时候,我猜想张先生也受到天星观简一定的启发,可是张先生在会上主要讲的是甲骨金文的数字卦,张先生的发言非常轰动,引起了大家很多的讨论,后来有很多的先生们,包括徐锡台先生都做了文章讨论这个问题,这个数字卦问题一直讨论了三十多年了到现在,一直在讨论之中,最近还有成本的书和文章。可是我们从来所用的材料只有具体的占卜实例的记录,不是作为占卜的书而是具体的占筮记录,而且数量也不多,所以呢,我们对于数字卦问题,很多不是十分清楚。那么现在《筮法》提供了系统的理论这方面的材料,是不是可以对数字卦问题提供一个新的见解,这个问题我们的《易》学专家还要进一步研究,可是我觉得这是我们数字卦问题的研究上面一个峰回路转的发现了。

《筮法》所用的数字和我们在楚简里面看到的一样,同样是1、6为主的,1代表阳爻,6代表阴爻,除此之外,阳爻还有5跟9,阴爻还有4和8,而且在里面它明确的是以8、5、9、4作为一个次序。这点很特殊,它不是按数字的次序,而是按8、5、9、4这样一个次序,这个次序正好是和我们现在看到的竹简里面具体的记录是一致的,就是说8最多,5次之,9再次之,4在具体筮占还没有,情况是这样。《筮法》的占筮里面,整个这篇里面只用了八经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经卦,每个八经卦都是三画卦。这一点也是很值得注意的。就是在整部书里面没有别卦、六十四卦的具体名称,只有八经卦。这一点我们觉得,至少我个人一个想法,就是和传世的《归藏》有着相合之处。(我在这里说明一下,前段时间有台湾来的学者跟我讨论,到底是念归藏(cang2)好还是归藏(zang4)好?有人主张念称平声,有人主张不是这么念,我个人习惯还是念平声,小时候念三字经是按平声念《归藏》。)这个八经卦的名称也是和《归藏》是相合的,坤字写称一个大字上面两个手一样,大家知道这是《归藏》一个特点。同时大家也知道,在《汗简》、《古文四声韵》和碧落碑里都可以见到这种写法。坎卦叫做劳,这是一致的。震卦这里面有两个写法,一个就写震,一个写法是写成来,《归藏》写作釐,和来是同音字,所以和《归藏》八经卦的特点都是一致的,这一点我觉得特别值得注意。

那么我们在筮法里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一个卦位图,就是八卦的方位,这个我个人很浅陋,这是我所能看到最早的卦位图,这个方位图讲八卦方位,是和《说卦》第五章所谓后天八卦基本一致。但是有一个特点就是坎、离和后天八卦位置相反,最初我看到以为写错了,可是我们仔细看《筮法》内容,很多地方都证明它没有错,至于为什么是这样相反的,我想请易学的专家来研究,这个现象我觉得是非常特殊的。不仅是《筮法》这一部分和《说卦》有密切联系,卦位图中间还有一个人形,我们取名叫“人身图”,所谓“近取诸身”,这个和《说卦》第9章大体也是相合的。可是仍然是有一个不同,这个不同是离卦的位置不一样,我们这个离卦的位置是在腹下,肚子的下方,这一点是不是和刚才坎、离相反的情况有什么关系?或者是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希望大家可以研究。这是人身图。

筮法和《说卦》、《归藏》的关系,还有特别是表现在《说卦》第10章有所谓乾坤六子之说,有少男、中男、长男、少女、中女、长女,这个说法,而这个《说卦》的这个次序,正好和《归藏》的《初经篇》也是一致。那么这一点在我们这个简里面表现特别多,很多的占筮都提到这个问题,而且有很系统的叙述,希望大家给予注意。

这是关于《筮法》,下面我们再说一说《别卦》。《别卦》很小,很可惜缺了一支,应该是八支简,我们只有七支简,怎样找也找不到。因为那个简很特别,简又短,一看就看出来,可是没有了。即使缺了一支简,我们可以从规律上把它推出来,就是不知道它用什么样的卦名了。它实际上是一个六十四别卦的表,它里面凡是八经卦的地方就省掉了,它没有写,可是实际上它的位置是存在的。这个简没有序号,我们看下面反面也没有什么划痕可以看出它的排列次序,我们只能根据内容排列。现在我们在整理报告里所排列的次序,大家可以看到,在它的纵行是按照乾坤六子之说,上面是把乾坤六子分成乾坤分率三子这样排列的,这个排列的方式就和马王堆帛书基本相同。当然有人如果说就用乾坤六子打混起来,按乾坤、艮兑、坎离、震巽,这样排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这个问题希望大家进一步研究和讨论。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是它和马王堆帛书的《周易》也可能有密切的关系。这个方面特别希望我们研究帛书的专家做出研究。特别要指出的在《别卦》里面的卦名也和《归藏》有关系。这个大家可以看这里的材料,我们注释里都提出了个人的看法。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豫卦,在《归藏》辑本,就是引的宋代李过的《西溪易说》,里写成“分”,分离的“分”。为什么写成“分”,前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在王家台的《归藏》简出土之后,在王家台的简上是介绍的“介”。分和介非常类似,所以我们可以说分字是介字的一个错字。发表王家台简的时候,发表者荆州博物馆的王明钦先生提出一个说法,他说这个字可能原来是个“余”,余和介字也很像,这个说法我个人也想到过。现在一看不对了。我们《别卦》里的豫卦就是介绍的介字,和《归藏》完全一致。其他和归藏有关的还有很多,证明和《归藏》确实有关系。以上我所说的不管是《筮法》还是《别卦》,它和《归藏》和《说卦》都有一定的关系。我个人的意见我只能说这一点,就是有关系。它是不是就是《归藏》这种问题我想请大家去研究,我个人不敢下这个定义。

最后我介绍一下《算表》,这个《算表》也是我们在开始整理简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开始清理这批简的时候,大家知道我们要一支一支的把它清洗,清洗的过程中发现了有这么几支简非常特别,第一就是它比较宽,第二,上面有红色的横线。这个是其他简不可能有的,非常奇怪。这个经过搜集、整理之后,我们就知道实际上是一个表格,这个简实际上就是一个表格。这个表格上面还有数字,数字也很奇怪。有些地方当时引起我们的一些疑惑,比如三十,三十可以写成“卅”,也可以写成三十,就直接写三十,所以数字的写法上也和我们过去所熟悉的一些习惯不太相用。《算表》一共有21支简,保存应该说比较好,只有4支上端有一点残缺,残缺部分也可以用规律的方法把它推出来,应该也可以说推出它的原貌。每一支简都有43.5左右这样的长,它的宽度达到了1.2厘米,特别宽。在每一支简首部都有钻孔,而在它排列之后右侧单独有一支简有一行一支简都是钻孔,这个是一般竹简上不会有的。而且钻孔里面我仔细观察的结果,里面都有丝织品的残迹,应该是把很窄的丝带子,捻成细线穿进去,构成了在竹简上面有一些丝带作为一种指示性工具,这个就说明它不是一般的竹简的书籍,有它特殊的性质和意义。这点是一般竹简里面所不可能有的。

《算表》的内容实际上是个数字构成的表格。它的计数和由甲骨文已经证明的中国上古传统一样,用的是十进制,一直到今天我们用的还是十进制,算表实际上是一个放大的九九乘法表,它的计算应用了乘法的交换律,运用了乘法和加法之间的分配律等等一些数学原理构成的,代表了当时数学方面的水平。这一方面我们有数学专家,待会会给我们很好的讲一讲。它的基本运算功能在我们书里面谈到几点,可以分解成这样几点:第一、就是一位数的乘法,然后是两位数乘以一位数的乘法,然后是任意两位数的乘法。还有整数部分不超过两位而小数位特定为0.5,就是二分之一,这样的一个三位数的乘法。这个就可以说是用乘数或被减数都是在九十九又二分之一之以内的运算,实际就是100以内,乘数和被乘数都是在100以内这样的乘法都可以来直接运算。具体运算的例子在我们这里都提供了。当然以后还有很多问题可以在专门的论文里发表和讨论。

实际上它不止是可以把比较复杂的乘法转变成比较简单的加法运算,理论上算表还可以用在一定范围以内整数的除法运算甚至于开方运算。当然是不是当时古人这么用过那我们不知道,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无论如何《算表》是迄今为止所见的最早的数学文献的遗物。它的时代确实非常之早,因为这个(简)是公元前三百年以上,而且可能还要往前推。

所以,它的数学功能应该说超过了过去已经发现的,像里耶秦简的九九表和张家界汉简的九九表,在中国和世界上都是首见,这都是数学史学专家告诉我们的。在我们这里还引用了数学史专家告诉我们一件事,就是类似像这样的一种十进位的乘法表,是德国数学家维德曼,他做这个表是在1489年写了一本书里面的一个表。是十五世纪,比我们这个差了1000多年,而且那个只是一个表格,它不是运算工具,所以它比清华简《算表》既晚,而且功能上也不相同。以上就是我个人简单的介绍,一定会有很多错误,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各位女士、先生,刚才我简要的汇报了一下清华简第四辑的工作,我希望大家给予我们指教。我刚才也说过,而且我也屡次在发布会上讲,我们所作的整理报告这样的工作仅仅是给学术界研究讨论提供一个基础、提供一个开端,我们这方面很多问题还需要特别讨论。特别像《筮法》这样和易学有关的和《算表》这样和科技史和数学史有关的问题不是我们历史学界能解决的,所以今年我们准备筹备一些专题的研讨会,我们期待和大家共同研讨成果。大家的指教一定会使我们以后的工作做得更好一些,谢谢大家。

2014年1月7日

(程浩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