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王国维学术讲座”丨何莫邪:《读中国古代奇书的心得—谈学术的率真》讲座纪要

418日下午,清华大学王国维学术讲座继续开讲。著名汉学家、挪威皇家科学院院士、挪威奥斯陆大学荣休教授何莫邪(Christoph Harbsmeier)先生应邀做了题为“读中国古代奇书的心得:谈学术的率真”的精彩讲座。讲座由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黄德宽教授主持,学校与中心数十位师生参加,清华大学微信视频号、抖音、快手、微博、哔哩哔哩共有超过十二万位观众在线上观看了本场讲座的全球直播。

王国维学术讲座是由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发起和主办的高层次大型学术活动。通过邀请海内外顶尖学者公开讲学的方式,弘扬以王国维先生为代表的清华人文学术传统,推动清华人文学科的发展。20109月,李学勤先生以“王国维在清华”为题开坛首讲,为系列讲座拉开帷幕。十余年间,裘锡圭、林沄、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艾兰(Sarah Allan)等国内外知名学者来校讲学,每期吸引众多师生参加,目前已成功举办35期,在校内外具备一定影响力和品牌效应。自2018年起,中心秉持前沿性、原创性、多学科共同发展理念,推进系列讲座的高端化与国际化,致力于出土文献与古文字学等相关学科领域前沿学术成果的及时发布与传播。

主讲人何莫邪先生

主持人黄德宽教授

何莫邪先生以王国维先生作为比较文化学者的身份引出话题,提出“有比较才有鉴别”。何先生关注语言中的幽默感和漫画式的表达,并对中国古书中的幽默材料做了深入研究,提示大家应该关注中国古书中同时存在两种风格对立的著作,即科学的、严肃的作品,以及能使人会心一笑的作品。他认为韩非子是中国最早收集笑话的作家,《韩非子》是一部关于漫画的奇书。此外,《公孙龙子》、《论语》、《战国策》中的笑料,《左传》中的“俏皮话”,司马迁的好奇心和《史记》中对滑稽材料的收录,《吕氏春秋》和《庄子》夸张式的表达,都代表了中国古代著作的幽默精神。

讲座现场

《庄子》是何莫邪先生尤其看重的、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部“奇书”。他认为中国的文人之为文人,往往是由于精读了《庄子》而成为的文人。在后代研究《庄子》的文人中,北宋的王安石是第一个读懂《庄子》之为“奇书”的人。何莫邪先生本人也是《庄子》的翻译者,在翻译《庄子》的过程中,何莫邪先生采用一读一行的方式作逐句翻译,并标注每句末字韵脚的上古拟音,他认为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外国读者更直接地体会中国古书的韵味。

对于韩非子,何莫邪先生认为他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笑话哲学家”。在撰写《韩非子简著精译》时,何先生也是采用同样的方式逐句翻译并标注韵脚拟音。何先生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对《韩非子》和《庄子》的精译,致力于让中国古代的奇书在世界上得到更广泛的传播。

何莫邪先生

《论语》中有较多“非礼也”的不符合儒家传统教化的“骂人的话”,所以有些美国学者认为《论语》不是先秦的作品。何莫邪先生则认为《论语》是先秦的,但它是“先儒”的。《论语》中有孔子因发脾气而开玩笑者(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有孔子与学生互相挖苦恭敬的(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也有孔子自我挖苦的(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何先生指出孔子的这些自我挖苦、自我讽刺的精神与庄子颇为相似,是对自己有带有幽默性的自我批评心的。正因如此,《论语》这种带有显著的自我批评心的作品,显然不是典型的“儒家”的作品,只能是“先儒”的,孔子本人的很多思想也是“非儒家”的。他又将这些笑话与希腊文笑话作对比,强调了用比较的方式诠释幽默史、而不要做封闭的研究的重要性。

对于《论语·乡党》中的“唯酒无量,不及乱”一句,传统上一般都如杨伯峻先生理解为“只有酒不限量,却不至醉”,何莫邪先生则认为这是孔子的饮酒哲学,即是喝酒要尽欢、也要尽意的意思。与此相关,何先生也用幽默的方式解释了“食不语,寝不言”这句话的内涵,即孔子并非如李零先生在《丧家狗》中所说的那样“闷头吃饭”,而只是“不爱喷饭地回答哲学问题”。

何莫邪先生回答同学提问

在提问环节,清华大学哲学系的两名硕士生提问了“《庄子》思想中的‘逍遥’与今天所说的‘自由’是否相似”以及“《庄子》中对孔子形象的塑造与《论语》中孔子的形象有何差异”的问题。对于第一个问题,何莫邪先生认为《庄子》中的“逍遥”是一种精神上的独立、超越限制,它与现代说的政治上的“自由”关系是非常有限的,《庄子》的“逍遥”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是从自己的天下看世界的角度,是一种艺术家、思想家的独立的想象力所创造的世界。对第二个问题,何莫邪先生认为庄子是一个伟大的诗意散文文学家,他是不会去故意制造幽默的,而且《论语》并不是真正的口语著作,是完全的塑造出来的艺术品,所以不能将《论语》看作真正的对话式的语录,还是较难对比。

中国人民大学石从斌博士后提问

中国人民大学石从斌博士后对于传统上认为《庄子》杂篇的成书时代比内外篇都晚、作者也不是庄子本人原貌的问题向何先生提出了探讨,何莫邪先生认为《庄子》本身的系统性就是值得怀疑的,很多外篇的内容甚至比内篇更“内”。所以我们对待《庄子》,最好全部当作庄子自己的核心思想的传承。此外,何先生认为杂篇不宜看作一种独立的文献,甚至也不是每一篇都是独立文献,而是每一章是独立的。所以何先生认为《庄子》是“‘章’的集合”,而不是“‘篇’的集合”。

线上观看直播的观众向何先生请教了“现代人如何阅读《论语》”的问题,何莫邪先生建议大家不要直接阅读原文,而要跟随世界上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去研读。这种方法是在阅读之前先考虑语境是什么,再去思考每句话的意义。这种读法是不限于旧注、跳脱出传统的。《论语》的信息的堆累并不会帮助现代人,但是其中新鲜的精神是可以感动我们的,而这种诗意的精神是可以养心的、也是可以超越国家的。

黄德宽教授为何莫邪先生颁发讲座纪念证书

最后,出土文献中心主任黄德宽教授对本次讲座做了总结。黄教授认为,何莫邪先生用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看中国的经典,用“幽默”与“非幽默”给古籍做了分类,特别是对《论语》《庄子》《韩非子》有深刻的研究。何先生对《论语》中的幽默性的研究,是特别新鲜、但又特别温馨的。何莫邪先生用比较文化学的视野、用西方汉学的视角,将中国经典阐释出了全新的内容,给大家带来有益的启发。不论是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还是世界的读者,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读出属于自己的思考空间,这就是经典的价值。

中国的经典原来可以这样读,中国的经典是可以常读常新的,这是何莫邪先生本次讲座的意义所在。中国的文献丰厚广博,历代学者的阐述汗牛充栋,全面吸收前人的阐释容易走不出传统故训的桎梏,但前人的注疏对于学术史而言又是重要的内容,是精研经典所必须学习和掌握的。如何平衡厚重的学术史与现代阐释的新鲜感,依然是值得今天的读者思考的问题。